公交车司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车上度过的。 本版图片由本报记者 马宏罡 摄
 

公交车司机每天都在“跑圈”，每跑一圈只能赚十几元钱。

公交车司机即将结束一天的工作。

　　“39台公交车，有20台趴窝。这让咱们上班族怎么等车呢？”此番不满，来自266路公交车乘客。尽管私家车越来越多，但有数据显示，85%以上的人出行仍然首选公交车。

　　然而，就在人们更多地感受公交车的四通八达和依赖公交车出行便利的背后，公交车司机的严重流失、从业人员的身心疲惫，已经成为困扰沈阳公交发展的突出问题。城市公交行业的走向，关系到每个市民的切身利益，眼下，整个公交市场是延续群雄争霸——谋求资本利益的最大化，还是还利于民——走公交市场公益性发展之路，已是不容回避的话题。

　　车隔过长

　　“我家住煤炭设计院附近，每天要到于洪区上班，乘坐266路公交车是最直接的路线。可是，这趟车的间隔也太长了，每天上班都怕迟到。”10月18日上午，一位乘客向本报反映。

　　当天中午，记者在二经街站开始对该车车隔进行跟踪调查。12：05，一辆车进站了，出人意料的是，第二趟车到达的时间是12：28，整整间隔23分钟，站点等车的人不停地发起牢骚。到第三辆车进站时，已经是12：45，几个着急赶路的人全都已离开换乘别的车辆。

　　在266路终点站“煤炭设计院”，记者与值班室工作人员进行了面对面对话。“车队发车一般怎样安排？”记者问。“早高峰时10分钟发一趟车，平峰时每15钟发一趟车。”可是，记者统计的车隔都达到20分钟以上该怎么解释呢？值班人员毫不隐晦地说：“266路车队一共有39台公交车，每天只有十几台出车，最多也就20台车上线。”

　　266路公交车隶属康福德高公司，运行区间由煤炭设计院至人大附小沈阳分校。运行区间这么长，上线车辆却这么少，沿线的乘客满意度能达到多少呢？

　　对这样的问题，值班人员从另外一种角度做了回答。“我们也想多出车，可司机上哪找去？没有司机开车，车隔能不长吗？”

　　266路的车隔长，在沈阳公交行业不是个别现象，但半数车辆不能正常发车，这也许是乘客们根本不知道的背后原因。事实上，沈阳十几家公交公司都存在“人荒”的情况。

　　司机“人荒”

　　沈大汽车公司的王中伟（化名），这几天在东躲西藏过日子。他根本不敢在公司总经理办公室上班，因为找他签字的人太多。

　　他从城北三台子开车跑到城南五里河，在一个车队里处理日常工作。不料屁股还没坐稳，手机又响起来。“王总，我是你公司的小赵，我的腰脱又犯了，实在无法开车，你在哪里？我过去找你，你就给我签个字吧。”

　　王中伟紧皱眉头，他在分析小赵的话是真是假。如果批准他离开岗位，这将是他的公司本月第30个离去的司机。“小赵啊，真的挺不住吗？咱们公司确实缺人哪，能坚持就再坚持吧。”王中伟的语气就像哄孩子。但小赵口气坚决，只问王中伟在哪，他今天非要得到签字不可。

　　给小赵签完字，这位管理着六七个公交车队的副总经理告诉身边的记者说：“这活儿是越来越不好干了。为了不让司机离开，公司各级领导几乎天天都是哄着他们上班；为了阻止司机单方面解除合同，公司设立了9道防线，从下至上要有9个人签字才能放行。”“整个公司已经有好几十台大客车趴窝了，”旁边一位保卫科长说。王中伟用眼睛瞪了他一下，接着又用请求的目光对记者说：“这个数字就别写了。”

　　其实，沈阳市公交车辆司机短缺，早已不是秘密。在297路公交车的车门上写着“招聘297、298、132路公交车司机，公司将为司机提供5险1金，工资面议”。记者走进297路文化宫站点，陈队长毫不避讳地说，有5台车已经“抛锚”1个月了，就是因为司机走了，没人开车。

　　陈队长的桌子上放着两份劳动合同书，但这对于普通司机来说，是没有任何约束力的。他说：“我们与职工签订的合同期为5年，可有的人干几天就走了。合同中并没有具体条款规定一旦职工单方面擅自离职该怎样处罚，因此，5年合作压根就是一句空话。”

　　沈阳公交系统有多少台车由于没有司机而停运？王中伟与陈队长都说不清楚，因为他们无法从宏观上进行全面的数字统计。他们这样讲，全市有200多个公交车队，几乎各个车队都在闹“司机荒”。情况好一点的，缺五六名司机；情况严重的，缺少十五六名。这个问题，是所有公交公司老总们最闹心的事，司机走了，车子闲置在家，经济效益从何而来？没有经济效益，企业又怎样生存？

　　那么，公交公司司机短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工资过低

　　韩慧丽，今年47岁，在公交系统工作整整27年，这位还有不到3年时间就可以光荣退休的老公交，见到记者后倒出的是一肚子苦水。

　　“我是一名调度员，现在对外新的称呼是站长。”韩慧丽一边对进站车辆做记录，一边说：“我这个所谓的站长，每个月的工资收入说出来你们根本不会相信——到手只有736块钱。”说完，她拿出一张工资条，上面最后一行显示“实发合计：736元”。

　　“这点钱，还不够孩子一个月的补课费，家里柴米油盐更指望不上。平时我连盒饭都舍不得吃，上班这么多年，没敢买过100元钱以上的衣服。”韩慧丽有些伤心地说。

　　在沈阳北站广场，与韩慧丽相邻的几个站长室里的站长，清一色都是女的，她们工作年份都在20年以上。同样，她们每个月扣除保险金后，工资收入只有六七百元。而那些手握方向盘、承载着成百上千人生命的公交司机们，更是对自己的收入感到困惑。

　　司机孟蕾说，公交司机的处境的确非常尴尬。目前，全市公交司机普遍没有底薪，工资构成分三部分：一是计算公里数。他们每天按照“跑圈”计算收入。所谓“跑圈”，就是从一个终点站行驶到另外一个终点站为一圈，一圈20多公里，每公里收入0.52元，每跑一圈收入10多块钱；一名司机每天最多只能跑5到6圈，所以，每人每天收入平均为50元左右。第二，乘客投币和使用IC卡，也累计到司机的收入中，其中乘客投币1元，司机提成两分至五分钱，乘客划IC卡累计1元提成五分钱。第三是油料使用与消耗。每个公司油料补贴不一样，如果车况好、路况顺畅，司机每月可以省下30到40升油，如果车况不好，司机每月则需要从口袋里掏出一二百元油钱。

　　正是由于这样的工资结构，孟蕾他们每个月即使干满30天，最多也就能拿到2000多元钱。而实际，司机们每个月平均只能拿到1600元左右。

　　工时过长

　　“要知道，这1600元是来之不易的。”孟蕾说，他所在的车队，司机平均每天在线上要跑十三四个小时，工作时间远远超出国家《劳动法》规定的正常8小时工作制。而对这种超出部分的劳动，全被企业用“绩效工资”给掩盖了。

　　孟蕾说，他们都不大懂得工资的结构，可他们非常渴望知道，若在其他行业，每天要是工作十三四个小时的话，应该有多少收入？他们弄不懂沈阳十几家公交公司为什么都用同样的方法计算工资，而在其他行业，为什么又都让职工享有基本工资。

　　不容忽视的是，公交司机要想达到眼前的收入水平，除了每天要比常人多工作五六个小时外，还必须放弃节假日休息。在沈阳市公交车最为集中的北站广场，记者调查了20名司机，几乎所有人都表示自己每个月出勤在27天以上，他们平均每个月只休息两三天，要不然就别想拿到一千八九的工资。

　　孟蕾讲了这样一件事：在沈阳公交司机圈子中，许多人都知道沈城有个叫老曹的老公交司机。他今年50多岁，供两个孩子上学，为了多挣钱，他一天早晚上两个班。在沈鑫公司，有个开小车的司机，每个月工资只有600多元，只好晚上兼职开出租车。

　　孟蕾质疑：过去有一家公司还规定，公交驾驶员每月基本工作时间为21天，超出天数按照日工资200%的标准进行补偿；公交司机每年要享受5-15天不等的休假时间，放弃休假的，每天将获得300%的工资补偿。可实际呢，这些全是某些领导心血来潮忽悠司机的空话。

　　健康状况差

　　工作时间超长，休息时间过短，给公交司机的健康带来极大威胁。中国医大马晓春教授做过调查，有些公交司机春节七天都没有休息日，有些司机中午饭常常在车上吃，而大多数司机基本不吃早饭就上线。尤其目前都是无人售票车，司机的劳动强度更大。马晓春说，一旦出现饮食不规律、睡眠不足等，就会导致许多难以发现的器质性病变，诱发高血压、冠心病、腰肌劳损及呼吸系统等慢性疾病。此外，公交司机由于长时间坐在驾驶室里，年龄稍大的司机，视觉细胞区别光亮度的敏感性会明显降低，判断容易出差错。

　　在连续多日的调查中，当记者询问被采访司机是否了解自己的身体健康状况时，他们大都回答：“没人为我们做体检。”

　　每天十三四个小时的疲劳驾驶，已经导致公交司机身体状况严重透支。在今年8月的一天，一位女司机开车至五爱市场车站时，突然头晕，身体失去控制，她坚持着把车开到路边停下，然后趴到方向盘上。事后，有乘客不理解，投诉到沈阳民心网。沈阳市交通局公开解释说，有关部门正在积极解决因司机不足而导致的疲劳驾驶问题，多年来一直筹备实行“双班制”，但暂时还难以实现。

　　所谓“双班制”，就是将每台车从早到晚安排两名司机驾驶。但是现在人车比例1:1才勉强实现，“双班制”又从何谈起。眼下，除了232、221几条夜间公交车必须倒班外，只有209路的8台车采取了“双班制”。开双班的司机说，即使这样，每天也得上线10小时左右，每个月收入1000元多点。

　　2009年6月，沈阳市公交调度指挥中心发布第8号调度令，要求各公交企业密切关注司机的健康和精神状态，督促他们保证充足睡眠，严禁带病上班。

　　辽宁同泽律师事务所吴文莱说，疲劳驾驶对公交车和乘客都存在严重安全隐患，由此造成的事故和伤亡数不胜数。另外，公交司机每天在车上超过7小时，涉嫌违反《道路交通安全法》和《道路交通安全法实施条例》中关于禁止疲劳驾驶的规定。

　　干活“憋屈”

　　“开公交车有时还很憋屈”——这是公交司机的另外一种感受。

　　沈阳297路车队陈队长解释说：“除了工资少，劳动强度高，公交司机还要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各种的压力。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一不留神就容易被人‘讹上’，二是时刻提防被人辱骂。”

　　几天前，这条线路的司机小胖在五爱车站进站时，正赶上下行乘客拥挤，车子不小心将一人刮了一下，尽管这位乘客没有受伤，但人家就是要赔偿，小胖只好掏出200元了事。同一天，另外一名司机关车门时，将一男子夹了一下，医院检查后表示没有受伤，可乘客就说腰痛，直到今天仍然在住院。遇到这种情况，发生500元以内费用的，司机本人要承担400元；而超过500元的，司机承担的更多——这是该公司的规定。

　　然而，来自个别人对公交司机的人身攻击和侮辱，又让司机们切身感到他们从事的是一种“高危职业”。

　　陈队长回忆，2006年初，一辆263路公交车行驶到沈阳站时，突然一辆微型面包车要变道，公交司机来不及反应，只能踩刹车。两车发生刮碰后，就在交警已经认定事故责任，让公交车司机签字时，对方上来10个人，当着警察的面把司机打倒在地，造成双眼结膜充血，右眼下睑挫伤。

　　女司机小刘说，司机被辱骂是家常便饭。她讲，有的乘客心急，看到路面塞车了，就把公交司机当成发泄对象：“你是怎么开的车？你究竟会不会开车？”有一次，一司机向没有投币的乘客提出“请自觉投币”，那乘客说了一声“没钱”，接着将一口痰吐在司机的脸上；另外一名女司机，让一个醉酒乘客刷卡，不料醉汉满口脏话从上车一直骂到下车，女司机含泪将车开到了终点，趴到客运室里放声大哭。

　　2009年3月，沈阳市交通局通过媒体向外界透露，今后公交行业内部将推行“委屈奖”，对发生争执时，能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司机予以经济奖励。此消息传出，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陈队长说，“委屈奖”显得不够合理，有意无意间纵容了邪恶势力。可是，“委屈奖”的施政意识是换回社会的维稳效果，也有积极意义。只不过，大多数司机没有心情领取这份奖金。

　　跳槽长客

　　低工资、高强度的职业，导致沈城公交司机纷纷跳槽——长途客车、旅游客车、企业客车等成为他们的首选。

　　在沈阳经纬客运站，记者见到一位李师傅，他就是从公交车跳槽来的。李师傅现在跑的是沈阳—开原线路，每月有2600元收入，一般情况每天跑1到2趟，每趟需要4小时，中途休息1个小时。就是说，每天工作最多9小时，少则5小时。他们每个月放2天假，有事假或病假也不扣钱。不同的是，上岗前都要交纳1万元抵押金，主要是防止发生重大交通事故。但是，平时的小事故也是不扣钱的，都由保险公司赔偿。如果中途不干，1万元如数返还。

　　在沈阳安运集团旅游公司，一位张师傅告诉记者，公司对司机的要求是驾龄5年以上，年龄在35-50岁之间，考试通过后直接上岗。他们给出的基本工资是1200元，主要跑市内通勤车，这让跳槽的司机对现状很满足。跑通勤每天早晚各一次，清闲自在，感觉不累，而且每天补助30元。到了旅游季节，经常开车跑旅游区，每天补助50元，又能游山玩水。这个公司同样给司机缴纳五险一金，但在上岗前司机必须缴纳8000元抵押金，如果在一年内毁约则会扣除给公司所造成的损失。

　　最近，辽宁省内许多城市的长途客车公司，都开始到沈阳招聘司机，他们开出的工资价码更具诱惑力。辽宁城际客运公司综合办董先生说，他们招聘的长途司机平均工资为3000至4000元，只跑沈阳至抚顺线。眼下公司缺少10名司机，招聘广告播出后，立即吸引20多人报名。还有一家外地客运企业在车体上贴出红纸，上面大字标出“长途司机月薪4500元”。

　　公交司机大举跳槽，应该引起公交企业老总们的反思。一些已经跳槽的司机说：“我们对企业没感情吗？有。关键是企业的做法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过年过节一分钱奖金没有，一件礼品没有。有的公交企业，司机工资5年原地踏步。”

　　后继乏人

　　有资料显示，2004年底沈阳市大公交车辆达到4357台，大公交线路119条。而截至去年底，全市公交线路已达到201条，公交车4000多台。

　　一方面是公交车数量猛增，另一方面是公交车司机奇缺。那么，各公交公司有没有采取措施扭转这一局面呢？

　　10月12日，记者首先拨通了沈阳客运集团驾校招生部的电话。一位刘教练告诉记者，按照该驾校的实际培训能力，每年可培训学员3000余人，可今年只招到1000名学员，比以往少了将近三分之二。他说，即使这仅有的1000名学员全部上岗，也仅够弥补公交行业司机的自然流动。

　　刘教练说，根据要求，学员取得驾照后只有实习满一年后才可单独驾驶车辆，而之前的培训最快也需要8个月的时间。这样的运作周期未免过长。另外，年满21周岁才可以报考，这也将很多高考后就业的学生拒之门外。上述原因使该行业出现鲜有人问津的局面。在以往，驾校都会限定招生人数，如今是来多少人就招多少人，年龄也放宽到了20岁出头。

　　比沈阳客运集团驾校更惨的是，沈阳市交通局下属的一家驾校，去年报考A票的仅有400人，而今年还要比以往减少一部分。为了招学员，有的老师暑假前早早跑到附近高中寻找毕业生，而学生们一听开公交车，一个个都直摇脑袋。这家驾校的负责人提起今年招生的具体数字说：“这是商业秘密。说出去太丢人了。”“年轻人为啥不愿学公交车，主要原因是学费太贵。”刘教练说，昂贵的学费直接导致学员减少，现在他们学校的收费是每人8960元，而有的学校高达1万元，这个数字对于许多工薪层家庭来说是难以接受的。

　　不过，沈阳市政府在缓解公交司机紧缺的问题上，是曾经动了真格的。政府着力培养年轻学员，2009年，市政府拿出专项资金鼓励符合条件的市民报考公交车司机，市政府当时给每名学员补贴2000元学费，这相当于花6000多元就能考A票，公交公司也承诺保证学员拿到驾驶证后100%就业。遗憾的是，不知为何这项鼓励政策却在今年停止了。

　　面对报考公交车司机人数的逐年递减，不论是在岗司机还是公交企业老总，都感到忧虑和焦急。公交车司机“后继无人”，不但会拖垮一个企业，还会制约整个行业的发展。此时，公交企业的老总们又在想什么呢？

　　本版稿件由记者 关宏 实习生 孙石瑶采写